初識甪直，是在一個煙雨蒙蒙的春日。人跟著高鐵飛馳了幾個鐘頭之后，終于看到了古屋窄巷、流水渡橋。在這漫長瑣屑的人生長途之中，我跟其他人一樣一天天疲于奔命。常常期待能有一個可以停頓下來，稍作喘息的時刻；而在接下來的這四五十個小時里，我就要解鞍姑蘇，做一次長旅中的小憩；于紛擾鬧市中尋得一片寧寂，將自己一顆亂糟糟的心，交付給這安靜的江南小鎮(zhèn)了。

在來甪直之前，長江南北均落了一場透雨；從高鐵里望向窗外，很多地方已經(jīng)一片汪洋，近乎澤國。我們下了出租，入住酒店時，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不管南國北國，氣溫均比前幾天驟然降低十來個攝氏度。如高臺上的跳水健將，不顧一切一頭扎下。

我跟同伴裹著羽絨服，到這比北中國的齊魯大地還要潮濕，還要陰冷的地方來，到底要干點兒什么？

我們帶著滿身疲憊，忍著碌碌饑腸，來到這里，為何心里還懷有一份隱隱的歡喜？

一疊

這趟來到姑蘇，來到這位于姑蘇東南一隅的甪直小鎮(zhèn)，是來領取“葉獎”的。“葉獎”全名“葉圣陶教師文學獎”，頒發(fā)給國內(nèi)大中小學里會寫又能教的老師們。這屆“葉獎”公示已經(jīng)是在前年秋天，礙于大疫，數(shù)次推遲，今天終于成行。我是個肚子里常有些不合時宜的騷客，一起來的同伴，也是一個常常自稱“老夫”的酸人。我們跑到這“千山千水千才子”的江南，是想要沾一沾這江南的文氣嗎？我們跑到這葉老奉為第二故鄉(xiāng)的甪直，是想要拜謁朝圣一下葉老生活、工作、長眠著的故地，決心做他門下的一條“走狗”嗎？

其實，都是，又都不是！我心里明白，為文者一輩子皓首窮經(jīng)，孜孜矻矻，為文消得人憔悴，哪里有什么一拜宗師就能登堂入室的便捷門徑？別的不說，在葉老的后代晚生中，雖然不乏作家詩人，可除了天賦、興趣和努力，又有哪個是從葉老這里繼承來的一份祖業(yè)呢？

我們挑著偏僻人稀的小巷，走在凸凹不平的狹窄路面上。總是曲徑通幽，轉(zhuǎn)彎處豁然開朗，顯出網(wǎng)絡照片上早已見過的一些著名景點來。在來之前，聽說這里“水巷小橋多，人家盡枕河”，此言不虛。在我們四周臨水而建的老房子里，不但有商鋪，還有住家。時不時有市井喧鬧及雞犬之聲傳來，不斷地有婦人的呼喝及稚子的應答縈繞耳畔。

我們順著水走，總是遇見橋，橋邊又總是冷不丁地顯出一簇什么不知名的花樹來。杏花，春雨，江南。這讓人心里便禁不住默默念起多年前教課時帶孩子讀過的句子：“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可惜，雨已經(jīng)歇腳，看和舔是無福消受，只能嗅嗅聞聞了。

在這樣的古鎮(zhèn)走過，心便比平時自由了很多。一顆詩心，也悄悄在那里鼓涌。于是不顧人家詬病為“附庸風雅”，一首蹩腳的七律也在心中孕育成熟，就要“嗷嗷”臨盆。詩曰：

隨感

獲獎歲在老黃牛，頒獎時逢兔子頭。

三載新疫成舊夢，兩番舊邀變真游。

春煙甫里訪葉老，杏雨甪直瞻瑞虬。

自古文章無祖業(yè)，捻須夜夜到天皗。

那站在古鎮(zhèn)入口處獨角的甪端神獸，讓初來乍到的我感到了這小鎮(zhèn)的古老與神秘。可后來才聽當?shù)貙W者周民森先生介紹說，兩者建立聯(lián)系，也只有短短幾十年的歷史。當?shù)厝苏f，鎮(zhèn)子原來的名字“甫里”改為“甪直”，或許是由于一位書家的筆誤。我的同伴則認為，也許寫的就是“甫”字，只因為“甫”字草體極似“甪”字，便造成了誤認。誤寫也罷，誤認也罷，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跟“甪直”相比，自己是更加喜歡“甫里”這個名字。覺得這名字更能透露出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那份安靜。

你看，“里”字上部為“田”，底部為“土”，古代人不就是安靜地依田而居、偎土而活嗎？雖然據(jù)說神獸甪端精通四方語言，專為明君護駕，日行一萬八千里，從而顯示出一種開放性的現(xiàn)代姿態(tài)。可今天的鎮(zhèn)子，似乎還保留著昔日的那份靜謐。這樣第一個美麗的后花園，處于蘇州上海之間，平常理應人流如織吧？也許是因為雨腳剛停，我們卻沒有看到很多景區(qū)出現(xiàn)的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而是有幸消受了這份少見的安寧。

我們走走停停，一路上總看到有學生在橋邊的石頭上寫生。他們?nèi)�三兩兩，安靜地在持著畫板，坐在小馬扎上，神態(tài)專注。有幾個女學生模樣閑靜，皮膚讓春雨浸潤得十分嬌嫩。我們?nèi)滩蛔『闷嬖儐栆院螅�才知道人家是從武漢來的。但問了之后，才看到有一個女生畫板左側(cè)寫著一行字，大意是“寫生的，不要問了”（當然措辭似乎比這要委婉些）。我們也就立刻慚愧起來，似乎不僅驚擾了這女孩子，也驚擾了這個安靜的鎮(zhèn)子。隨后，便只是站在他們后面，靜靜地端詳著那畫里的橋，橋邊掛著紅燈籠的鋪子，還有橋下那潺潺的流水。

這樣的小鎮(zhèn)，雖然包裹在喧囂的吳中鬧市之間，卻也總會讓人慢慢平心靜氣，并漸漸有些氣定神閑起來。我于是想到，人活這一輩子，總不能一天天只在名枷利鎖間游走啊，總是要像這樣慢下來，靜下來才是。我們總是馬不停蹄忙著做事，忙著賦予生活更多的意義，可或許只有這樣慢下來，靜下來，人才能無限接近生命的真相，人才能好好思考一下這輩子真正需要干的是什么。也只有這樣讓自己慢下來，靜下來，人才能擺脫世俗、遠離功利、避開爭斗，踏踏實實地去做好想做的事。

在一百多年前，葉老來到這個小鎮(zhèn)時，這里似乎就是現(xiàn)在這樣——當然，那時也許比現(xiàn)在更加寧謐。他曾有回憶文章提到，初來甪直，這里的綠樹田疇、人情風俗，讓他心胸為之洗滌，如同來到了世外桃源。他是帶著一顆疲憊甚至破碎的心，來到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小鎮(zhèn)的。他家道中落，學業(yè)難成；既無恒產(chǎn)，又無恒業(yè)；教書受到老儒的排擠，賣文編書又遭“海歸”的傾軋。直到1917年，他應甪直鎮(zhèn)縣立五高校長吳賓若的邀請，來到這里，跟幾個意氣相投的人混在一起，才如魚得水；不但文章一篇篇地寫，也將教學改革搞得如火如荼起來。

第二年，葉老就把家人也接到了這里，似乎要踏踏實實地在這淳樸寧靜的地方，好好地干一番事業(yè)了。可是，葉老實際上在甪直的時間并不長，充其量只能算是“解鞍少駐”。可這短短的“少駐”，卻為他一生中熱衷的文學與教育兩大事業(yè)，奠定了基礎。這可以說是一種歷史的偶遇，卻又不完全是一種偶然。那么，甪直到底是用什么接納了落魄的葉圣陶，葉圣陶又是為什么選擇了甪直呢？

這里是葉老文學和教育事業(yè)起步的地方；文學和教育，難道不都是需要人靜下心來從事的事業(yè)嗎？這兩項事業(yè)，心浮氣躁的人干不得，急功近利的人干不得，好高騖遠的人干不得，默守陳規(guī)的人也干不得。如果勉強去干，作品就會出現(xiàn)“夾生飯”，教育就會嚴重地“內(nèi)卷”。當今的教育，不是因為太多的急功近利和外界干擾，而失去教育“潤物細無聲”的本質(zhì)，失去了教育的意義，甚至走向了她的反面嗎？這兩個行當，都有些像甪直的鄉(xiāng)下人種稻子，要沉得下心，吃得了苦，耐得住煩。

葉至善曾經(jīng)說過，“甪直給予我父親的非常之多”，此言應當不虛！我們可以相信，如果沒有遇見甪直，就不會有以后的葉圣陶。

二疊

我說“解鞍甪直”，可在葉老的年代，這里卻是行不得車馬的。這里是一處小小的“東方威尼斯”，河道密布，那時光橋就有七八十座。那個懷揣教育救國理想?yún)s屢屢碰壁的年輕教師葉紹鈞，扁舟搖搖一路來到這世外桃源。從此，中國多了個能寫文章的教師，也多了一個能教書擅教改的作家。

葉老是作家、出版家、社會活動家、民主黨派（民進）的最高領導人。他執(zhí)教鞭滿打滿算只有十來年，一生的成就，自然不僅僅在教和寫，可就這十年的實踐探索，已經(jīng)讓人山高仰止，難望項背。他設農(nóng)場，造戲臺，自編課本，讓學生們?nèi)谌胱匀唬�觸摸社會。拓展了課堂的空間，也讓教育回歸本質(zhì)，直達本真。

據(jù)當?shù)亟逃�界人士的介紹，甪直鎮(zhèn)所在的吳中區(qū)，有好多所中小學至今仍然走在教改的最前沿，他們強調(diào)學生的自主探究，“學是為了不學”。甚至有的小學，至今仍舊保留著“農(nóng)場”，讓學生們感受生命的成長，體驗勞作的快樂與艱辛。

葉老一生性情溫和，又具有謙謙儒者之風，卻也有著錚錚鐵骨。在那個特殊時期，因為年老位尊，他并沒受到太大的沖擊。但我在一本葉老的傳記上，看到過其中一年葉老跟冰心在一棵海棠樹下的留影。其時代背景，是文化文學界剛剛經(jīng)歷一次不大不小的血雨腥風。歷盡驚波舊友在，真是萬千感慨又無可奈何，每個人臉上都露著難以言說的傷感與歡欣。

在葉圣陶紀念館里，我們瞻仰到了更多關于葉老的雕塑、圖片。從一二十歲略顯靦腆的俊美后生，到耄耋之年須發(fā)盡皓的老人。我跟同伴都注意到，很多照片，葉老的頭顱總是高高地昂著，顯得中氣十足，又略略帶著那么幾分骨子里透露出的高貴。

在甪直有一處景點，叫做萬盛米行，我們沒有去，聽說就是葉圣陶的小說《多收了三五斗》中萬盛米行的原型。它是一家老字號店鋪，始建于民國初年，由甪直沈、范兩家富商合伙經(jīng)營，是當時吳東地區(qū)首屈一指的大米行。現(xiàn)經(jīng)修復原貌之后，已經(jīng)成為一家關于江南糧食文化的博物館。葉老早期的很多小說，按照文學史家的歸類，都要屬于“社會問題小說”。以萬盛米行為背景的《多收了三五斗》，就應該歸入此類。其中透露出的“鐵肩擔道義”的作家良心，放在現(xiàn)在，也不得不讓文學同行們敬佩那種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當然，他那著名的童話《稻草人》，更是借稻草人的眼，寫盡了舊中國風雨飄搖的人間百態(tài)，寫盡了勞動人民的辛酸苦難。

如果說葉老早期教育改革帶來的文學上最大的收獲，那就不得不說一說那部在知識分子與教育題材領域具有扛鼎之力的長篇小說《倪煥之》了。這部明顯帶有自傳體色彩的小說，借知識分子倪煥之的遭遇，寫了“倪煥之們”在舊中國的苦悶彷徨，其悲劇之死，直指社會沉疴時弊，更是振聾發(fā)聵。

在葉圣陶紀念館近旁的保圣寺，我們有幸瞻仰了世界聞名的“塑壁羅漢”。據(jù)當?shù)貙W者周民森介紹道，1918年夏天，顧頡剛應葉圣陶之邀來游保圣寺，在大雄寶殿里見十八羅漢塑像時，為之驚愕傾倒。回去后在報刊上將其公之于眾，年久失修岌岌可危的珍貴文物才得以妥善保護。這也讓保圣寺后來成為國家首批公布的一級保護單位。

人活一輩子，除了踏踏實實做一些對人有意義的事，就是對這個世界、這個社會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聲音有時是贊嘆，有時是傾倒，有時是針砭，有時是揭露，有時是大聲疾呼，有時是痛惜悲嘆。葉圣陶先生在辦教育、編教材、搞出版這些實事之外，用小說為貧苦農(nóng)民鳴不平，用童話揭露舊社會的黑暗，用文學為知識分子和教育工作者發(fā)出嘶啞的吶喊。這時，他又為文物和古跡的保護，東奔西走，大聲疾呼了。

這短暫的三天，在住宿的旅店，是有粉色的花在我們窗外的檐角灼灼。每個清晨，又有不知名的鳴禽在窗外啁啾。有一日，我起來尋了去，才知道后院是有一處園子喚做“鳴園”的。我詫異只聽到鳥鳴，卻不見鳥聲。開始稍有遺憾，可很便快醍醐灌頂?shù)孛靼祝阂苍S世間萬物，物質(zhì)的殼，都難免速朽；而這婉轉(zhuǎn)的聲，不才是那倩麗而永恒的影嗎？

葉圣陶先生的寫文針砭時弊是在發(fā)聲，像我平時的弄弄文章，豈不也是在并不好聽地叫喚兩聲？當然，像我第二天在那么高高的論壇上，當著與會的眾人放幾句可有可無的閑屁，不也是一種鳴叫和發(fā)聲嗎？當然，遺憾的是因為準備的內(nèi)容有些不熟，發(fā)言大部分過程都是低頭念稿，弄得竟然有些像是一個干部了。

當然，借著這次頒獎，還有更多的有識之士，更多的關心文學、關心教育、關心孩子、關心祖國未來的專家學者們都在發(fā)聲。重量級的文學評論家白燁先生，在發(fā)言時進一步強調(diào)，葉獎的設立，比茅獎魯獎還有著更為獨特的價值——那就是以教師的創(chuàng)作，提升他們教書育人的質(zhì)量。

在頒獎結(jié)束后，校園文學研究會會長、葉圣陶教師文學獎和葉圣陶杯新作文大賽的重要推手王世龍先生也表示：“五四新文化運動催生了新文學，也催生了新教育，主要力量就是教師文學家。如今新時代，在教育改革的當口，同樣需要發(fā)揮教師作家們的火車頭作用。我們要通過校園文學社團活動，開辟文學教育課程，突破語文教育教學瓶頸。就此，我們將創(chuàng)新開展一系列實驗引領活動，從而造就一批新時代像葉圣陶那樣的老師。”

在中國教育正像一列發(fā)瘋的火車，被應試裹挾著轟隆隆開向不歸路的時候，在無數(shù)學校正不顧一切忘我內(nèi)卷的時候，這“有理念有舉措有情懷有擔當”的發(fā)言，無疑是一種響亮而獨特的發(fā)聲。有了這種聲音，我們可以期許在不久的將來，校園文學或?qū)⑾破鹦赂叱保�并引發(fā)全社會更大關注，從而改變?nèi)藗兊慕逃�觀念，讓無數(shù)孩子從內(nèi)卷的應試中解脫出來，也讓他們在享受美好的成長年華中學習成才！

這種聲音，無疑是葉圣陶先生教育理念和教育實踐的延續(xù)！

當然，隨著時間的流逝，那個“怒目金剛”似的葉圣陶慢慢收起了鋒芒。他似乎不再像年輕時一樣鼓噪?yún)群埃�而是跟自己所說的一樣——“少說空話，多做實事”。在展覽館里，我在很多以近乎100度仰臉拍下的照片之中，也發(fā)現(xiàn)了一張?zhí)厥獾恼掌��?br />
那是葉老晚年的一張照相，他藍衣黑帽，圍著方格圍巾，白眉濃長，微微頷首，溫和慈祥。下面有他1980年的題字——“多活幾年，多做些事”。這“俯首甘為孺子”的一幅姿態(tài)，是他面對新中國，面對新中國的人民，面對新中國的孩子們。

從周民森學者那里得知，葉老是民主人士，卻在新中國成立前夕，決戰(zhàn)正酣的時候，臨危受命，擔負起主持編輯新中國第一套教材的重任。這時，他因為在三十年代跟豐子愷一起編撰《開明國語課本》，已經(jīng)是這方面的專家。據(jù)說，這項任務，是毛主席親自點的將。他面對周總理列出的備選名單，說：“依我看，葉先生干這份工作是最為合適的。”

我們的葉先生得知消息，欣然受命，正如他說：“這是我一生都在渴求的事業(yè)，我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去完成它！”當時，全國大部分地區(qū)還沒有解放，葉先生慨然表示：“我們的解放軍打到哪里，我們的新教材就要發(fā)到哪里！”

在我的童年，母親哄我睡覺，常常會吟唱著那首《小小的船》。我長大了，做了父親，我又把它唱給我牙牙學語的孩子們聽。“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兒兩頭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見閃閃的星星藍藍的天。”當無數(shù)孩童以稚嫩的聲音，也學著唱出這首這極富幻想的童謠時，肯定還不知道這是出自一位文學大家之手，但作為農(nóng)村婦女的我的母親，還有剛剛學話時的我的一對兒女，卻也似乎能自然地感受到那種無法言說的質(zhì)樸與優(yōu)美。

此情此景，似乎又必須拽文才能釋懷。于是，我又禁不住用了兩個不同的韻腳，賦了兩首歪詩，詩曰：

甪直懷葉老兩首

其一

保圣寺旁時正春，銀杏樹側(cè)拜仙人。

平生留影常昂首，心內(nèi)有慈常挺身。

稻草人眼觀世界，倪煥之境見精神。

團結(jié)民主千鈞力，化雨春風陶冶心。

其二

姑蘇自古有豪雄，風雨如磐起雋英。

妙手如花寫懿著，紅心似火做園丁。

教材編撰顯高義，圖冊鋟梓善經(jīng)營。

成敗得失塞翁馬，是非榮辱赤子情。

我們回望這位老人的一生，不得不說他是豁達的，但我也讀過葉老跟兒子葉至善的書信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老人也活得忐忐忑忑，戰(zhàn)戰(zhàn)兢兢。——為兒女，為家庭，為國民，也為國家。

好在，俱往矣！老人熬過來了，仁者多壽，活了九十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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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疊

如果說初到甪直，頭一件難忘的事情，則是在君臨橋頭吃了一碗熱騰騰的奧灶面。主人是一對老夫妻，約摸六十出頭，樣貌古樸，店里陳設也古雅。肚饑難飽，我便厚著臉皮抱怨面條太少。沒想到老人淡淡地說一句：不夠吃可以添。這樣約摸兩分鐘，一個有些佝僂的老嫗，便用灶濾托出煮好的一坨面來。

我們吃了面，且談且行，上了一個橋，又拐上另一條傍河的曲徑。繞了一大圈兒，回來胡亂買了幾樣東西，便見到了一家賣海棠糕的店，名曰秋香海棠糕。我們猶猶豫豫地停下，問一個等做的美女味道如何，沒想到她贊不絕口，并自稱自己是回頭客。我們也嘗試著各人要了一塊，一邊吃著一邊點頭。這時，沒想到那灶前婦人自己熱情地介紹道：我就是秋香！

那天夜里，我跟同伴聊起此事，說女人名喚秋香，身后墻上還有一言，概為“一位秋香制海棠”。我心里是以為這是聰明商家的一個小噱頭，沒想到竟然惹得我的同伴第二天冒著細雨，穿過幾個小弄口一路跑去，用手機拍回一個紅襖白膚的胖大婦人來。同伴還歡喜說，這胖大婦人，是專門摘掉了口罩，很大方地讓她拍的。

我那天晚上從網(wǎng)上查到，這家店已經(jīng)開了十多年，這位“秋香”專做江南水鄉(xiāng)傳統(tǒng)點心海棠糕。她的糕外脆里軟，甜而不膩，味口地道，好吃不貴。吃上一口，只覺得焦香四溢，唇齒留香。這則消息我沒有再告訴同伴，怕他一旦聽說，又要穿過幾個小弄口一路跑去，去會會隔壁那個“唐伯虎”。因為據(jù)說，店的隔壁那家墨香齋的主人，便是秋香的丈夫，是一個寫字畫畫，并兼做裝裱的“文化人”。我的同伴平常跟這一類人，是有些趣味相投的。但在幾天后回到魯?shù)兀�我心中又有意思懊悔起來，覺得當時應該將此消息告訴同伴。因為“識秋香而未見伯虎”，對他來說也許是一件憾事吧！

那添面的老嫗還有制糕的秋香以及隔壁的“唐伯虎”，都讓我隱隱感受到，甪直這樣一個昔日只有水路可通的小鎮(zhèn)，直到今天是仍舊保留著些淳樸的古風的。

這種淳樸的古風，或許可以讓這小鎮(zhèn)不像北方某些地方一樣，每次政治運動，都跟得那么近，那么緊。這里保留著很多古舊建筑，什么沈宅、蕭宅，這宅、那宅。雖然門臉并不怎么軒宇，里面也許并不怎么富麗堂皇，但里面肯定曲徑通幽，天井深深，軒窗雅致，無處不透出一種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和封建腐朽氣息。

這些年出去行走，我也總感覺長江以南的古跡，似乎比長江以北尤其山東、河南這些地方保存得更加完好一些。前些年跟著江蘇作協(xié)，去浙江的廿八鋪，不但有保存下來的這宅、那宅，竟然還有一處保存完好的萬惡的戴笠故居。在我們北方，可是要連三孔里“萬世師表”的匾額都砸碎，把圣人的墳墓都崛開的。在每次運動中，北方人總是慌得最緊，沖得最前，受蠱惑也最易。他們跟政治跟得緊，他們不但要認真貫徹，還要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據(jù)說，當時曲阜的一些珍貴文物，被一些有識之士藏到監(jiān)獄里，才幸免于難。戴笠這軍統(tǒng)特務頭子的故居，為何竟然沒有哪個頭頭大手一揮，領著眾小將們，轟轟烈烈地將其夷為平地？

北國的其他地方不說，就我們山東，是個出圣人也出土匪的地方。這就讓這地方有些官氣，也有些匪氣。有時，官氣跟匪氣其實頗為相像，且能互通互化的。你看那些官員在酒桌上咋咋呼呼時多像個土匪，而土匪面對弱民耀武揚威時又多像個衙役。他們面對長官時候的狡黠，面對利益時候的貪婪，他們的善變與投機、裝孫子與充老爺，都是那樣相似，簡直是一對哼哈二將。

這小鎮(zhèn)有些淳樸的古風，但同時又以一種開放的姿態(tài)，與時俱變，與時俱進，頗有些“新氣”出來。這種風氣，也讓南方人能變得更務實一些，能做出些更多的事情。實例之一，便是在這兩天里吃飯，竟然沒有一頓飲酒。記得離“酒”最近的一次，是在第二日晚上。因為宴會在政府招待所里，圓桌，又是晚宴，菜肴也很豐盛。其中一個桌上，也有一兩個當?shù)馗刹磕�樣的人。原想會有人敬酒，卻沒想到一句“今晚沒酒，大家開始吃吧”，便都紛紛埋頭在那里，靜靜地吃嚼起來。

這在我們好客的山東，真是不可思議且讓主人家自己頗為尷尬的。我們幾個自齊魯大地來的“遠客”，雖不饞酒，卻也真的為東道主捏了一把汗。我們這邊的習慣，就算以茶代酒，為表熱情周到，也是會挨個桌子轉(zhuǎn)著，咋咋呼呼地，胡亂地比劃一陣子的。

古人說無酒不歡，敬酒、勸酒、逼酒甚至灌酒，不是今人獨有，也不是北方人的特色。歷史上就有不少，不但不喝就得寫文章，厲害的還要用針扎屁股，更甚至像孫權(quán)有一次做過的一樣，誰不喝拔劍就砍。可畢竟現(xiàn)在是自由文明的社會，想表示熱情周到，也未必要推杯換盞，弄得彼此醉眼迷離，勾肩搭背地說些不著調(diào)的昏話。大家清醒著吃口蒸魚，喝碗熱湯，話話工作與家常——或者再高雅一些，聊聊文學與寫作——不也是一場歡聚嗎？

我于是想，在很多時候，我們北方地區(qū)發(fā)展得稍微滯后一些，似乎正是因為缺了一些“古風”，也缺了一些“新氣”。

尾聲

別了甪直，別了這有味兒的江南小鎮(zhèn)！

在古鎮(zhèn)的入口處，甪端神獸那像極了一個“甪”字的高高的身影，似乎還在眼前影影綽綽，但“留戀處，蘭舟催發(fā)”，鐵路12306的APP，也發(fā)來了“您的高鐵離發(fā)車不到三小時”的提醒。蘇州三日，來去匆匆。如果說現(xiàn)實收獲的話，自然是領到了一張個人創(chuàng)作獎的金獎獎狀，還有一張“支持教師文學創(chuàng)作先進單位”的獎狀。這一趟幾千里的往返，可以說揣著一顆心來，帶著兩張紙走。——可帶走的，僅僅是兩張紙嗎？

這里面有新朋舊友的情意，亦有殷殷期待與諄諄囑托。在門口與王世龍、唐正立、程興勇、王軍霞諸君握手話別，踏上行程，欣喜中忽然覺出一份沉重。——“以教師的創(chuàng)作，提升他們教書育人的質(zhì)量。”“像葉圣陶先生那樣做教師。”“教師為了不教。”這振聾巨聲，仍然在耳畔炸響。可就我這個身在教學一線二十年，對中國教育尤其高中應試教育沉疴頑疾深惡痛絕也無可奈何的人來說，卻不能不說心里忽然有些悲涼。在很多場合，我對這些觀點隨聲附和，也不吝贊美，但在心里，卻是有深深的顧慮，是有所保留的。

在回來的高鐵上，我撫摸著葉圣陶教師文學獎胸牌的金色浮雕，望著他那昂首遠望不懼不畏的側(cè)影，知道自己不僅有同道者，還有前驅(qū)者。好在路是人走出來的，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這樣一想，我的心便溫暖起來，也并不覺得那樣孤寂了。

別了姑蘇！別了甪直！在甪直的美好回憶，只能再以一首歪詩記之了，若不然豈不辜負了“騷客”的美名嗎？我知道蘇州在南宋時是屬平江府的。為了遷就平仄，這詩里便偷個懶，以蘇州代甪直，又以平江代蘇州了。詩云：

別甫里

春日赴平江，攜回紙二張。

故人重聚首，新曲再開場。

老嫗加餐飯，秋香制海棠。

文教千古事，前路漫言長。